文|刘昌宇
记忆中,每当九月的风刚掠过北方平原,故乡那棵歪脖子枣树便悄悄换了装。青绿的枣子先是泛起胭脂红,继而像被晚霞点燃似的,整棵树都坠上了玛瑙珠子。这时候,母亲总是踮着脚在树下张望,她粗糙的掌心托着几颗刚摘的秋枣,皱纹里盛着比枣子更甜的期待。
枣树是外祖父年轻时栽下的,一年年开花、结果,守护着我们一家。
打枣,是我们家每年隆重的仪式。当东方刚泛起鱼肚白,父亲已扛着那根泛着岁月包浆的竹竿站到了树下,竿头绑着的镰刀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。他总说打枣要趁晨露未晞,这时打下的枣子最是脆甜,仿佛把整个秋天的精华都锁在了果肉里。竹竿轻叩枣枝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奏,“嗒、嗒、嗒”地唤醒沉睡的院落,惊起屋檐下几只麻雀。熟透的枣子应声而落,噼里啪啦地砸在铺开的草席上,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红色骤雨,有些还调皮地蹦跳着滚到院角。母亲和祖母佝偻着身子在席间穿梭,她们布满老茧的手指灵活地翻捡着,晨光将她们弯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,就像两个虔诚的拾穗者,要把那些散落在时光缝隙里的温暖都一一拾起,装进斑驳的竹筐里。
我总爱像只小松鼠般藏在茂密的树杈间偷吃。望着绯红的秋枣,我就忍不住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掐开薄薄的果皮,贪婪地吮吸那点带着草木清香的微甜汁液。有次被父亲发现,他不但没训斥,反而踮起脚在树梢间仔细挑选,摘下颗最饱满红润的塞进我手心:“快下来,坐在枝丫上吃不安全!”一声温柔的劝阻,深蕴着比蜜更甜的亲情。
深秋的枣子多半要晒成干。母亲把枣子铺在苇席上,像给婴儿铺襁褓般仔细,每一颗都要摆得疏密得当,不能叠压。她说晒枣要“三翻九转”,这样糖分才会均匀——晨起翻一次让露水蒸发,正午翻一次使日晒透彻,傍晚再翻一次防夜露回潮。某年我好奇地偷尝半干的枣子,轻轻咬开绛红色的果皮,发现内里竟凝着琥珀色的糖霜,那甜味先是清浅地浮在舌尖,继而像秋日的阳光般慢慢渗到心底。这让我想起外祖父的枣木拐杖,那拐杖是用老宅门前砍下的枣树雕成的,纹理里还沁着淡淡的枣香。他晚年总爱用拐杖敲打地面,“嗒、嗒、嗒”的节奏,与打枣时竹竿掠过枝头的脆响一模一样,仿佛在敲打着岁月的回音。
最难忘是冬夜围炉吃枣的温馨时光。祖母佝偻着身子,用火钳将晒干的枣子和带壳花生轻轻埋进灶膛的余烬里,炭火的红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笑脸。不多时,灰堆里便爆出欢快的噼啪声,像年节的小鞭炮。我们兄妹几个顾不得烫手,争抢着用树枝从灰堆里扒出焦黑的枣子,鼓起腮帮子吹去浮灰。那皱缩的果肉裂开琥珀色的纹路,在煤油灯下竟泛着晶莹的蜜光,甜香混着柴火气在屋里萦绕……
前年深秋回村时,那棵陪伴我整个童年的老枣树已在台风中折断了主枝,断裂处露出浅黄色的木质,像一道未愈的伤口。母亲拾起一段枣木,在灶房檐下细细打磨了三天,做成根泛着琥珀光泽的擀面杖。冬至包饺子时,她总说木纹里渗出的树脂会让面皮染上若有若无的枣香,那是任何调料都调不出的滋味。
昨夜梦回故里,院中那株老枣树又挂满了秋枣。父亲擎着长竿正在打枣,母亲在树下拾掇着,悠悠灿阳把家中小院照得满地生辉……
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,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。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/违法违规的内容,请发送邮件至 203304862@qq.com
本文链接:https://www.jinnalai.com/jingyan/783526.html